運動場上開始每天吹著冷颼颼的風,棒球季已經結束了。大家開始熱中於室內足球,冬天終於到了。
十二月初,天氣連續暖了四、五天,靠在朝南的校舍牆上曬太陽,還會讓人暖和地昏昏欲睡。暖洋洋的日子持續了十天,天氣突然又冷了起來。每天空中都覆滿像舊棉花般的雲朵,寒氣徹骨。應該快下雪了。第二學期的期末考也快到了。
教室里開始點起了暖爐。從寒冷的運動場走進教室,暖空氣迎面撲來,過了不久身子暖和起來,睡意襲人!即使不是浦川,也會忍不住打瞌睡。當然浦川打瞌睡的程度最引人注意。就連小哥白尼偶爾都會看見,浦川睡著時搖頭晃腦,被自己嚇醒了,就又趕緊把頭抬起來。
常打瞌睡的浦川不知道怎麼了,接連曠課兩、三天。平時從後面可以看見浦川圓圓的背部,現在座位卻一直空著。小哥白尼不知怎地有點挂念。到了第四天、第五天,依然不見浦川的蹤影。
「可能是感冒了。」
小哥白尼心想。如果班上有人缺課三天,通常交情好的朋友會去探病,大家也能因此了解病況,但是浦川沒有交情好的朋友會主動去探望他。小哥白尼也注意到這一點,所以突然想去看看浦川。
星期六下午放學後,北見衝到小哥白尼面前,邀他一起去踢足球。
「今天絕對不能輸給乙班。上次其實也不該輸的。」
北見鬥志高昂,可是小哥白尼早已打算要到浦川家,所以不像平時一樣附和北見。「我今天有其他事要忙。」
小哥白尼回答。北見很失望,不斷地說「來嘛,你不來,球賽多無聊」。聽到北見這麼說,小哥白尼也猶豫了起來,但是後來他還是按照原本的計劃,決定到浦川家去,狠下心來和北見道別,一個人離開了學校。
天空澄靜晴朗,午後雖有陽光照耀,冷風依然颼颼地吹。
小哥白尼在小石川某間大廟前面下了車,走到新的大馬路,然後往右爬上坡道,來到廣大的墓地。從墓地前面的坡道下面往左,終於來到汽車剛好可以進入、狹窄擁擠的街道,聽說浦川家就在右邊。小哥白尼的父親就葬在坡道上面的墓地,所以他來過這兒附近幾次,不過今天是他第一次踏上這條狹窄的街道。
魚攤、菜販、烤番薯店、米店、雜貨店——一間半到兩間寬的小店緊鄰彼此,並肩排在狹窄街道的兩邊。所有的店都很矮又略顯陰暗,大人隨手就能摸到店鋪的遮陽板;可是整排建築都是兩層高的長屋,所以房子之間的街道更顯得陰暗潮濕,小哥白尼覺得自己彷彿鑽進了隧道。街道上很熱鬧,穿著圍裙的老闆娘、背著小孩的婦人來來往往,腳穿橡皮長靴的年輕小夥子騎著腳踏車穿梭其中。衣服骯髒的小孩玩打鬥遊戲,突然衝到街上。人聲鼎沸的空氣中,瀰漫著奇怪的氣味。
小哥白尼一邊走一邊注意看右邊。肉店的胖老闆明明是個男人,卻穿著圍裙站在店門口,不斷地炸食物。店面吊的紙上寫著炸豬排十錢、炸可樂餅七錢。隔壁的鯛魚燒店老闆也在幾個小朋友面前烤著鯛魚燒。再往旁邊看——是豆腐店,招牌上斗大的油漆字寫著「相模屋」。這兒就是浦川家。
店門口站著兩、三個像老闆娘的人。小哥白尼不知該以什麼身分進去店裡,所以只好在外面站了一會兒。
在店裡招呼客人的是頭髮梳成髻、年近四十的壯碩老闆娘,她也穿著圍裙,露出手肘。商店街到處都有人穿圍裙。這位老闆娘的圍裙已經快裂開了,勉強圍著她的身子。她胖得像是相撲選手似的,臉色紅潤,氣色很好。
「冷豆腐一塊。」
老闆娘以男人般宏亮的聲音喊了一聲,把豆腐放進塗成藍色的鍋子,遞過來。小哥白尼眼前的老婆婆把鍋子接著,包進布巾,然後冷得縮著身子走了出來。
「下一位,炸豆皮兩塊。」
老闆娘又以宏亮的聲音喊了一聲,再把炸豆皮放進報紙里,從年輕婦人手上接過銅板。這時候她好像看到了小哥白尼,一邊把銅板嘩啦嘩啦地放進錢筒,突然開口向他打招呼。
「小夥子,有什麼事嗎?」
小哥白尼沒有料到有人會突然大聲對自己說話,不禁慌了手腳。
「呃……請問浦川在嗎?」
老闆娘有點驚訝地低頭看了看小哥白尼,好像明白了什麼,大大地點了兩、三次頭。
「哦,是我們家小留的朋友啊。我還以為你是哪戶人家派來跑腿的小孩。他在家,他在家。」
她邊說邊回頭往店裡面看,大聲喊道:「小留,你朋友來了。」
店裡微暗的地方有個人背對外面,忙著幹活,聽到老闆娘的聲音,驚訝地往這兒看。那個人就是浦川。
「哦,是本田同學。」
浦川邊說邊走了出來,小哥白尼看到浦川的模樣,不自覺地目瞪口呆。就算這條商店街到處都有人穿著圍裙,怎麼連浦川都和他們一個樣,也穿著圍裙?圍裙下面是他招牌的寬鬆長褲,腳上則是草編拖鞋。小哥白尼望著手拿長竹筷的浦川,不自覺地瞪大了雙眼。
「你沒生病?」
浦川畏畏縮縮,沒有回話。老闆娘代替他回答。
「不是他生病,是店裡的夥計感冒了。他爸出門不在家,人手不足,所以讓他缺課在店裡幫忙。店裡實在很忙,所以假單寫好了還放著沒交……沒想到你還專程跑來。快,快進來。」
小哥白尼和浦川往店裡走,坐在穿脫鞋子的階梯上。老闆娘吆喝了一聲,把銅製火爐移到小哥白尼旁邊,泡了茶。不過老闆娘可沒有時間坐下來休息。馬上又有客人上門了。
雖然小哥白尼和浦川並肩坐在一起,卻不知該說些什麼,所以他只是邊吹氣邊喝茶。浦川剛開始也畏畏縮縮的,不久之後才支支吾吾地說道:
「你稍等一會兒,我得把豆皮炸完……」
說完便站了起來。
店裡的角落有個大灶,熱油在鐵鍋上滾著。「馬上好,只要把這些炸完就好了——」
浦川說完,拿竹筷指著身旁的平台。平台上有四、五塊切成薄片的豆腐。他得把豆腐薄片輕輕地放進鍋子,不能讓薄片破掉,等炸好了再拿竹筷夾起來。小哥白尼現在才知道炸豆皮其實是炸豆腐。
「現在炸完,才能趕得及傍晚賣。」
浦川一邊盯著鍋子一邊說。接著,他以熟練的手勢整理鍋子里的炸豆皮。拿長竹筷夾起炸好的豆腐,稍微甩一下手,把油甩掉,再隨手堆到旁邊鐵絲網上。然後,在等下一片豆腐炸好之前,以筷子尖端輕巧地把鐵絲網上的炸豆皮放橫、疊好,有時候以筷子中央輕壓。炸好的炸豆皮就這麼規規矩矩地排列整齊。
「哇!」
小哥白尼在心裡讚歎。他從來不曾想過,浦川什麼運動都做不來,卻能這麼靈活地使用長筷子。站在油鍋前的浦川看來根本是個生意人,流露出已經征戰棒球聯盟五、六年的投手站上投手丘時熟練的沉穩。
「哇!」
小哥白尼忍不住出聲讚歎。「你真厲害!」
浦川露出獨特的笑容,雖然尷尬,又帶點得意。
「你練習了多久?」
小哥白尼問道。
「練習?」
「是啊,你的動作這麼靈活。」
「我才不練習,只是偶爾幫媽媽的忙。不過,你想想,一片炸不好,就損失三錢,所以當然會儘力……」
炸完剩下的四、五片之後,浦川吆喝:
「媽,炸完了。」
「哦,辛苦了,辛苦了。」
老闆娘體型富態,卻踩著小步子跑過來,手墊濕抹布提起鍋子,使勁兒地把鍋子從火爐移開。力氣真大——小哥白尼又感到佩服。浦川脫下圍裙,拿起旁邊的報紙擦手。小哥白尼眼前終於又是他在學校看慣了的浦川。
「小留,你應該有很多事想問同學吧,帶他到你房間。」
老闆娘對浦川說。浦川又扭扭捏捏,老闆娘以宏亮的聲音對小哥白尼說:
「小夥子,跟他到房間去。他很擔心學校的事……家裡很亂,實在不好意思,不過偶爾看看這樣的家庭也好。小留,快帶他進房間。你看那麼多好人家,應該都看煩了吧。」
浦川和小哥白尼脫了鞋,從後面的老舊梯子往樓上爬,來到浦川的書房。
那是間三塊榻榻米大的、朝北的簡陋房間。
窗子嵌著毛玻璃,只有最上層的玻璃窗是透明的。從那兒可以瞥見如鋼冷冽的冬日藍天。窗外可以聽見風聲呢喃,玻璃窗不斷地喀喀震動。
窗前的小書桌上放著書、筆記本,還有小哥白尼曾經看過的浦川的書包。兩人在書桌旁鋪了薄薄的坐墊,面對面坐下來。兩人分別從瓷暖爐兩邊伸出手。浦川的手有很多地方凍傷了,食指關節有個很大的傷口。
「什麼時候開始期末考?」
浦川問道。
「十七號。」
「已經公布日程表了嗎?」
「還沒。——不過,大家都說下星期一就會知道了。」
浦川聽了,顯得憂心忡忡。
「英文課上了幾頁?」
「到第十六課最後。」
「數學呢?」
「今天開始教比例了。」
國語呢?歷史呢?地理呢?自然科學呢?浦川急切地一科一科問,關心自己曠課期間的進度。小哥白尼翻開浦川的教科書,告訴他每一科上課上到哪兒。浦川在書上作記號,然後反覆地數著有幾頁。浦川看起來實在太擔心了,小哥白尼忍不住覺得同情。
「你放心,就算五天不上課,也能立刻追上。」
「是嗎?我白天根本沒時間讀書,到了晚上又困了……」
「不過,現在上的內容很簡單,只要有空念一點、有空念一點就行了。」
「那是因為你聰明。」
浦川一邊說一邊落寞地笑了。平時他總是天還沒亮就起床,家裡所有人在做豆腐時,他也一起幫忙,工作完了之後再急忙趕到學校。所以每到了中午,睡意襲來,總是一不小心就在課堂上打瞌睡。現在爸爸不在,店裡的夥計又生病了,他只能帶著剛來上班對什麼都不熟的年輕人,和媽媽一起維持店裡的生意,工作量是平時的三倍多。浦川還是小孩,沒什麼力氣,但是他了解工作的步驟;要訓練剛來上班的年輕人,也得靠浦川。然而考試快到了,自己進度落後;可憐的浦川一想到學校的事,就覺得忐忑不安。「你什麼時候才能去上課?」
小哥白尼也擔心了起來。
「只要爸爸回來,我馬上就能去上課,只不過——」
「你爸爸暫時還不能回來嗎?」
「不知道。其實應該前天就回到家了——」
小哥白尼問浦川,他爸爸到哪兒去、為什麼延後回程日期。浦川語氣凝重地說明了情況。
按照浦川所說,他爸爸回去故鄉山形縣老家辦事。那兒也是浦川媽媽出生的故鄉,浦川也有很多伯父伯母之類的親戚還住在那兒。小哥白尼覺得,浦川家的店名是相模屋,故鄉卻在山形縣,實在奇怪(譯註:因為「相模」是地名,位於神奈川縣)。浦川說明,那是因為他爸爸獨立開了這家店的時候,直接沿用以前工作地點的店名。
爸爸去辦事,其實是去籌錢。浦川也不知道要籌幾百圓或幾十圓。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爸爸需要這筆錢,總之,爸爸現在急需用錢,所以特別趕到積雪已深的山形縣鄉下老家,找伯父們商量。回程延後,一定是因為籌不到錢。浦川只知道這麼多,就因為他除此之外什麼都不知道,所以心裡更覺得不安。浦川說著說著,臉上不時閃過在他這個年紀不該有的、猶如大人般的陰霾。
「不過,請你不要告訴別人。我媽媽也以為我不知道。」
浦川小聲地說。
「爸爸出發的前一晚,我半夜醒過來,剛好聽到爸媽在討論這件事。」
小哥白尼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來安慰浦川,心中有著說不上來的沉重。從小到大,他不曾有過這種喘不過氣的感覺。即使他同情浦川,也沒辦法做什麼。想到浦川這麼煩惱,小哥白尼也無法隨便說些什麼。他靜靜地凝視暖爐里的炭火。玻璃窗震得喀喀作響,遠處不停呢喃的風聲在窗外回蕩。
「絕對不要告訴其他人。」
過了一會兒,浦川又這麼說。
「嗯,我不會說的。」
小哥白尼如釋重負地答應浦川。如果這個回答能令浦川放心,小哥白尼心裡也會好過一點。他不自覺地加重語氣。
「我不會說的,絕對不會說。我們可以打勾勾。」
小哥白尼伸出手,舉起小指。只要能讓浦川開心,他很樂意承諾任何事。
浦川因凍傷而紅腫的小指和小哥白尼的小指勾在一起。兩人用力勾住對方的小指。在那一瞬間,小哥白尼和浦川都露出認真的表情。尤其是浦川,他忍住手指凍傷的痛,緊閉嘴唇;鬆開小指之後,兩人不自覺地微笑對望。
浦川的臉上洋溢著對小哥白尼的信任。
就在這時候,從隔壁對面的房間傳來虛弱無力的咳嗽聲。
「對了,我得去看看阿吉……」
浦川小聲呢喃。
「阿吉就是店裡的夥計,最近感冒了。我去看看他,馬上回來。」
浦川說完,正要站起來,房間的拉門突然開了,有個大約六歲的小男孩出現在眼前。站在他身後的女孩看來差不多是小學五、六年級的年紀,畢恭畢敬地端著托盤,盤裡有點心和茶。小男孩身穿毛線外套和毛線褲,圓圓的臉蛋看來和浦川一模一樣,小小的眼睛彷彿臉上的兩道裂縫。他的臉頰、雙手、外套都髒得嚇人。小女孩背上綁著小嬰孩,她也穿毛線洋裝。
小男孩直愣愣地站在那兒,上下打量著小哥白尼。小女孩畢恭畢敬地端著托盤,靜靜地走進房間。
她一定在想,要好好展現自己在學校學的奉茶禮儀,所以表情正經八百,一步一步愼重地走來,看來就像學生代表上台領獎似的。她來到小哥白尼面前,跪在地上,鞠了躬,端出托盤,又鞠躬示意。托盤上的點心盤裡放著鯛魚燒,熱騰騰地冒煙。
「你妹妹?」
小哥白尼問浦川。
「嗯,另一個是我弟弟。」
浦川的妹妹起身,正步往右轉,正要靜靜地往外走;她突然停下腳步看了看弟弟:「小文,你在做什麼?」
她對弟弟喊。
「討厭,真沒規矩,快過來。」
小男孩不知何時已經進了房間,直愣愣地站著,一直盯著鯛魚燒看。他好像聽不到姊姊說話似的。
「快過來,真是不聽話。」
小女孩伸手拉弟弟的手,小文卻把姊姊的手甩開,又賊頭賊腦地盯著鯛魚燒看。小哥白尼拿了點心盤上的鯛魚燒給小男孩。小男孩偷瞄小哥白尼的臉,靜靜地拿了鯛魚燒,馬上放進嘴裡。姊姊已經生氣了。
「你真不乖,不懂禮貌,我要告訴媽媽。」
她一說完,又抓起小文的手,用力地拉到房間外面。小文塞了滿嘴的鯛魚燒,就被姊姊拉走了。
「我妹妹是班長,成績比我好。」
浦川說。
他們兩人吃了鯛魚燒。這是小哥白尼第一次吃鯛魚燒,因為媽媽從不讓他吃粗糙的點心。媽媽總說吃那些東西會吃壞肚子,所以小哥白尼自己也不會想吃。不過,今天可能剛好肚子餓,實際吃吃看,發現鯛魚燒還真是好吃。
——咳、咳!
外面又傳來虛弱無力的咳嗽聲。
「對了,你剛才不是說要去看看阿吉嗎……」
浦川把吃了一半的鯛魚燒放進托盤,對小哥白尼說聲抱歉,走出房間。
浦川離開之後不久,小哥白尼就聽到有人在病人休息的房間談話的聲音。
「……吧。沒關係。」
他先聽到浦川的聲音。可惜聽不到對方說的話,所以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事沒關係。
「……沒關係,你先睡覺。我……」
浦川好像一直要說服病人。後來,小哥白尼聽到浦川推開拉門,開始在走廊角落叮叮咚咚地敲打了起來。小哥白尼站了起來,拉開自己所在的房間的紙門,偷偷看了有聲音的地方。
——浦川蹲在微暗的走廊角落,手拿錐子使勁地敲著臉盆里的冰塊。在浦川腳邊的冰袋裡的冰塊已經完全融化,冰袋軟趴趴地倒在地上。原來浦川正在幫生病的阿吉替換冰袋裡的冰。
「我得回去了。」
下午三點左右,小哥白尼準備告辭。在那之前小哥白尼還額外答應浦川另一件事。下星期三他會再到浦川家,教他英語和數學,還有,在考試前,他會依序把自己的筆記借給浦川複習。這是小哥白尼主動向浦川提議的。浦川也說,下次小哥白尼來家裡的時候,他可以讓小哥白尼操作店裡的馬達。店裡靠牆邊約半坪大的地方,有一台磨豆子的機械。以馬達為動力機,透過皮帶拉著石臼轟隆隆地轉動。浦川為了答謝小哥白尼,決定讓小哥白尼親手操作那台機械。小哥白尼當然非常感謝浦川。他只有在百貨公司買的玩具馬達,當然比不上真正的馬達。
「要回去啦?」
浦川的媽媽依然站在店門口招呼客人,看到小哥白尼要回家,又以爽朗的聲音對他說話。
「沒有好好招待你,真不好意思,希望你不要介意,下次再來玩。我們家小留不像你那麼開朗大方,個性扭扭捏捏,不過今天他真的玩得很開心。——對吧,小留?」
浦川害羞地笑了,默默地點頭。
不過,不到一分鐘後,就有一件讓浦川更開心的事。
小哥白尼剛踏出店鋪,浦川跟在後面正要送客時,有輛紅色自行車像鳥從天空飛下來似的,停在店門口,車上的年輕人輕盈地跳下車。
「浦川,電報!」
不須多說,這當然是爸爸從山形發回來的電報。浦川馬上就明白了。媽媽打開電報讀了起來,他盯著媽媽的臉。從媽媽的表情就能看出電報帶來好消息或壞消息。媽媽會露出什麼表情——連小哥白尼都和浦川一樣,熱切地等待老闆娘福泰的臉會出現什麼表情。
老闆娘原本皺著眉頭閱讀電報,等她看完,如釋重負地笑了。兩人鬆了一口氣。老闆娘的表情一掃陰霾,顯得很放心。
「小留,今天晚上爸爸就回來了。你看……」
她邊說邊把電報交給浦川。電報上有淺紫色的字寫著:
事情談妥了今晚就回去。
兩人走到店鋪外面。從狹小的街道可以瞥見的藍天之下,冷風依然颼颼地吹過屋頂。
小哥白尼和浦川肩並肩,穿過隧道般的商店街,繞過人潮,朝著電車軌道的方向走去。浦川似乎已經不在意和自己擦身而過的人。
「聽說事情談妥了——」
浦川小聲地說。
「應該是伯父答應了吧。」
「應該是。」
「錯不了。」
「應該是。一定是。」
兩人你一言我一句,越說越興奮。
浦川已經不再擔心,可以開始上學了。浦川高興得幾乎連跑帶跳。雖然去學校上學會被大家捉弄、欺負,可是浦川一想到可以去上學,還是這麼開心。
兩人來到商店街邊、和大馬路相接的街角,互相道別。
「再見……」浦川依依不捨,又回去到處都有人穿圍裙的商店街。風呼呼吹過大馬路,小哥白尼偶爾低下頭迴避冷風,大步走著。他掩不住內心的雀躍,才會忍不住邁開步伐抖擻地走著。
到了下周三,小哥白尼遵守約定,再到浦川家。當天的故事很長,在此略過不談。——總之,浦川把落後的進度重新補上,終於放心了;小哥白尼也有機會自己操縱馬達的開關,非常滿足。小哥白尼心滿意足地看著馬達轟隆隆地轉動,浦川的媽媽——那位富態的老闆娘也兩手插腰,張開手肘,非常感動地望著小哥白尼。「我兒子和這個小夥子真是不一樣啊。」
老闆娘一定在心裡這麼想。
小哥白尼回到家之後,吃了晚飯,時間已晚。都過八點了,他還是出門去舅舅家。舅舅坐在暖爐茶几邊,在拉低了的吊燈下,閱讀晚報。小哥白尼才剛把腳放進暖爐茶几下面,馬上向舅舅炫耀:
「舅舅,今天我親自操縱馬達了。」
「馬達?是什麼玩具?」
「別開玩笑了,是真正的馬達,我操縱了真正的馬達。」
「了不起,到底是什麼馬達?」
聽到舅舅這麼問,小哥白尼不好意思回答「其實是豆腐店的馬達」。他沉默了一會兒,舅舅又問道。
「你去什麼工廠了嗎?」「嗯。」
「什麼工廠?」
「某家食品製造工廠。」
小哥白尼故意賣關子。「食品,什麼食品?」
「這個嘛——先以大豆為原料……」
「然後呢?」
「然後把大豆煮熟……」
「然後呢?」
「磨碎……」
聽到這兒,舅舅忍不住格格地笑了。他接著小哥白尼的話尾,自己繼續往下說。「然後,放進蒸籠蒸熟,切成厚兩公分、長十四、五公分、寬七公分左右的方塊……放進水裡冷卻之後,一塊賣五錢……對嗎?」
「可惡,被你猜中了。」
小哥白尼搔了搔頭。舅舅也笑了,不久之後,他又認真地問:
「你去了浦川家?」
小哥白尼告訴舅舅前後兩次造訪浦川家的經過。對小哥白尼來說,在浦川家看到、聽到的一切都非常新奇。小哥白尼很樂於和舅舅分享自己的所見所聞。
「舅舅,說到浦川和伯母,還真厲害。他們簡直就像相撲選手,這麼大的鍋子裝滿了油,還能一個人拿起來。我覺得伯母比舅舅更有力氣。」
「力氣真大。如果有人一不小心闖進浦川家,一定會被捏在手心丟出來。」
「只要你不胡來就好了,伯母很親切,我很喜歡她。」
小哥白尼順著舅舅的問題,詳細說明浦川家的模樣和浦川的事。不過,他並沒有提到浦川的爸爸到山形籌錢的事。小哥白尼真的信守承諾。
舅舅聽完,告訴小哥白尼。
「你們和浦川真的完全不同,難怪浦川沒有辦法和大家混熟。——對了,小哥白尼,我希望你想一個問題。」
「什麼?」
「你們和浦川最大的差異是什麼?·」
「最大的差異——」
小哥白尼稍感困惑,他欲言又止,過了一會兒,才支支吾吾地回答。
「嗯,浦川家——很窮。但是我們家不一樣。」
「說的對。」
舅舅點頭,繼續問道。
「可是,如果不比較他家和你們家,而是比較浦川這個人和你們,又有什麼差別?」
「嗯……」
小哥白尼不知該如何回答。
這時候時鐘指向九點半,咚地響了一聲。明天還得上學,小哥白尼不能太晚睡。所以舅舅和小哥白尼的問答就此打住,小哥白尼也趕緊回家去了。
然而,舅舅最後的問題涵蓋了非常關鍵的問題。所以我們再翻開舅舅的筆記本,看看他寫了什麼。那天晚上小哥白尼回家之後,舅舅又認真地在筆記本寫了起來。